前几天刚经历过冷空气南下，荔汀市直到今天仍然被寒风笼罩。
我站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天面上，眯着眼看着早春的太阳，毫无遮挡的阳光浸润全身，驱走了身上的寒意。
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已经过去半年了，从烧杀掳掠的漩涡里一下子跳进家长里短的深坑，要说适应那属实是嘴硬。
万幸没给我降职，刑警队长变成派出所副所长，还是正科。
恰好站西所的所长老陈退休了，新所长的人选分局拖了快半年还没定下，我虽然名义上是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所长，但本就不大的野心早就随着这次调动彻底消散，因此我基本上没有插手所里的工作安排，老老实实地做一个负责签名的吉祥物。
站西所延续着老陈定下的基本格局稳当运行着，总体上我还算是清闲。
因为工作内容对我来说过于无趣，我甚至主动接下了带新的工作，收了个刚从公安大毕业的徒弟。
眼下，徒弟何耀辉正在不远处和报警人理论着。
街道城管执法队发现了一起建设中的天面违建，带着施工队上门强拆，当事人完全无视自己的违法行为，直接报警声称自己家被人抢劫。
毫无争议的报假警行为，但派出所这类警情实在是太多了，只要不是屡教不改的，我们一般也不去计较。
阿叔，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，人家是正常执法，不是抢劫而且这里是天面，是整栋楼的公共场所，不是你的私人地方
我住顶楼住了这么多年，多少次漏水都是我自己花钱修的这栋楼也没有到天面的楼梯，那我在自己家开个口上来，怎么不是我的私人地方
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了，他们不是抢劫至于你的问题，你可以请他们帮你解答，城乡规划不是公安部门管理的范畴
小何正试图和报警人讲道理，这当然是毫无意义的，对这类人而言，只要你不向着他，那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警察。
不过我并没有干涉，这种简单的警情对一个刚从象牙塔走出来没多久的年轻人来说，是个非常合适的锻炼机会。
反正这种警情本就是无解的，解释，普法，然后挨顿骂走人，谁来都一样。只要不是小何被骂急眼把报警人揍了，他怎么处理都不会出问题。
那他们一群人冲到我家，二话不说就往里闯，上来就拆就砸，我不应该报警吗
如果你觉得他们的执法流程不合规，你可以去复议诉讼，也可以找纪委反映，那是你的权利而且人家也带着执法记录仪，不是你说啥就是啥的。
虽然小何说的流程非常准确，但对一般老百姓而言，什么复议诉讼太过于陌生了，后面半句更是直接当面指责对方说谎，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句就到挨骂环节了。
X 你妈的你们就是一伙的联合起来欺负我们老百姓，一群吃屎拉饭的扑街王蛋
我戏谑地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老吴。
身穿城管制服的老吴无奈地回了我一个苦笑，继续指挥着工人拆除天面上的违章搭建。
刘所刘所收到吗
肩膀上的对讲机突然传来接警员急促的呼叫声。
出什么事了这么急?我疑惑地按下对讲机回复。
我是刘平乐，收到请讲。
西浦联社发生爆炸案现场有人员伤亡
接警员报送的警情在我脑海中炸开，万幸我习惯把对讲机的声音调得很小，除了身旁的老吴，其它人应该没听见具体的内容。
我顾不上老吴投来的震惊目光，摘下对讲机凑到嘴边小声说道。
刑警和反恐都通知到了没有?
都通知了，还有治安，他们应该很快会到。
你通知沈锋他们组赶紧过去，我和小何也很快就到。
对老吴交代了一句不要随意传播，我走到小何身前提高嗓门对报警人说道。
嘴巴放干净了该解释该宣传的都给你说到位了还有什么不满，回头来派出所领回执的时候我安排人跟你细聊，顺便跟你科普一下谎报警情要拘留几天
没等对方回应，我拉着一头雾水的小何快步离开了。
五分钟不到，两辆警车一前一后抵达了西浦联社的办公小院。
小何一路开得飞快，这是他第一次遇到重大案件，看得出整个人格外兴奋。
跳下车时，我习惯性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，10 点 31 分抵达现场。
大约十几名联社工作人员此时正聚集在小院门口议论纷纷，空气中还残留着刺鼻的硫磺气味。
看到我们下车，一个五六十岁的精壮男人急忙凑上前来。
这个人我认识，西浦联社的理事长梁金雄，不过大家一般还是按照村改居前的习惯叫他梁村。
什么情况梁村?伤亡情况怎么样?有几个人?
四个人，只知道有个民兵在叫疼，其它三个已经没动静了，我们不敢靠近。
叫了救护车没有?
早就叫了
不靠近是对的，工作人员都撤出来了吗?还有没有人在楼里?
应该没了吧，大家听到爆炸声就都跑出来了。
这栋楼一共有几个出入口?
三个，但都是到院子里的，院门只有这一个。
也算有个好消息，至少不用担心二次伤害了。
我交代小何和沈锋去守着院门口，不让任何人进入小院。
马上就要开工了……这神经病……
我刚交代完，就听见一旁的梁金雄小声嘟囔着什么。
梁村，你认识凶手吗?
认识啊是郑贺成那个疯狗，躺在那最靠近门口的就是他。
我顺着梁金雄的手看向现场，办公楼正门口躺着几个人，生死不明。
你们村的村民?
是我们村的。
身边环绕的工作人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，我一边和梁村了解着情况，一边捕捉着身边琐碎的议论声。
真是吓人啊，阿成怎么会干出这种事。
今天好像是财哥和浩哥的班吧?还好他们拦住了。
我跑出来的时候看见阿芬也躺在那，她怎么会也被炸到了?
这个扑街仔，闹了这么多次还没完，还干出这种事。
看来凶手此前来联社闹过很多次了，今天看门的两名联防队员以为他还是来闹的，循例拦着他，结果没想到凶手携带了炸弹，还将一名工作人员卷入其中。
零散的议论信息，已在我脑中初步搭建起案件的经过。
救护车很快就抵达了现场，医护人员下了车就准备进入现场进行救治。
虽然对不起伤者，但为了安全起见，我还是先把医护人员拦在门外，告知他们等反恐的人核查完现场再救人。
领头的医生站在院外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办公楼门前的动静，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，这出血量要是一个人的，肯定救不回来了，就算是两个人的也够呛。
此时办公楼门前的土地已经被红色浸润，看上去还有向外蔓延的趋势。
我压抑着自己冲进现场的欲望，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，掏出新发的乐 ph。ne 警务通，想问问反恐的人到哪了。
不出意外，这破玩意儿又卡死了。
他妈的，警务这帮畜生正事不干，整天搞这些浪费财政的破东西。
我恼怒地揣回警务通，拿起手机准备查查反恐大队的电话。
刚找到号码还没等拨出，警笛声已从远方传来。
我习惯性又看了一眼时间，10 点 39 分。
排爆人员的动作很快，前后不到 5 分钟就发出了安全的指示，随着伤者被救护车拉走，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。
现场已经被刑警大队接管，围观的工作人员也已经被驱离，我指示手下人去给刑警队打打下手，自己拉着梁村走到一旁。
你说凶手叫郑贺成?刚才我听工作人员议论，这个郑贺成来联社闹过几次了，因为啥啊?
还不是因为他爸的事，上个月他爸在联社跟我谈事的时候突发急性脑出血，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去世了。这个郑贺成就一直缠着我们不放，非说是我们把他爸害死的。
问你们要钱了?
是啊张口就要三百万他平时跟他爸的关系也不好，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，他爸一死他跑来装孝子
然后呢?你们没答应给钱?
三百万，又不是三百块，联社的钱风刮来的吗我跟他谈过两次都不欢而散，他又臭又硬咬死了三百万不松口，后面也就懒得跟他废话了。谁能想得到他会干出这种事，人渣败类，呸
梁金雄啐了一口痰，摸出大国喜递给我一根。
我接过烟，婉拒了对方递到眼前的火苗，掏出打火机自己点上。
不得不说，确实比我十一块的金五好抽。
他爸是谁?为什么他一口咬定是你们害死他爸的?
我怎么知道那个疯狗在想什么
梁金雄先梗着脖子骂了一句，随后解释道。
他爸叫郑伟国，这不我们西浦旧改第一期快开工了吗?他们家的房子刚好在一期的地块里，之前谈得好好的，协议他爸早就签了，后来不知道从哪听了点风言风语，又跑来联社想着加价。那我们就跟他解释签订完的协议全都已经在城建局归档了，不能反悔。结果他爸不知道身体出了什么问题，就晕过去了，送去抢救也没救回来。
除了最后这个结局，其余部分都是城中村旧改的常规展开。
那郑贺成抓着联社不放也不奇怪。
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当时有报警吗?
梁金雄掏出手机查询着什么。
这呢，2 月 19 号，当时送去抢救时我跟着去的，抢救费用还是我出的，这我都没跟他算
梁金雄把手机递到我眼前，最新款的 iPh。ne5S，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乐 PHONE 警务通，心里再度对警务那帮畜生嗤之以鼻。
手机屏幕上的银行交易短信显示，他在 2 月 19 日 11 点 16 分，在市一医院刷卡支出了一万。
看交易记录时，我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梁金雄的卡内余额，但是没数清楚有几位数。
郑伟国的死亡证明是医院亲自交到那疯狗手上的，我们联社从头到尾就没干涉过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爸是自己身体原因猝死的，那我们也不可能任他勒索啊。
今天之前他有没有做出什么过激举动?
当然有哪次不喊打喊杀的, 我们想着乡里乡亲的，他爸也刚走不久，就没跟他计较，最多见他闹得太凶就叫民兵把他赶走, 早知道他是个疯子，我们早就报警了
梁金雄叼着烟手舞足蹈, 仿佛在模仿对方要钱时的狰狞姿态。
民兵?你是说联防队员吗?
对对对，现在叫联防队，叫习惯了。
那凶手之前有没有做过犯罪预告?例如威胁要炸了联社，要杀人之类的?
当然有啊我都说了他每次都喊打喊杀，光是威胁要弄死我就很多次了，不过村里人嘛, 情绪激动都是这样的，我们也没当回事, 谁知道他玩真的啊
不是这种威胁，他有没有说过爆炸, 炸弹这类的词?
这个……反正没对我说过，回头我问问看其他人。
除了父亲的死, 郑贺成和联社还有什么冲突吗?
能有什么冲突他初中读完就跑出去混，二十多年都不怎么着村, 我们能和他有什么冲突?
我心中升起了一丝疑惑，没有其它冲突, 只是为了赔偿金没谈拢的问题，就抱着炸弹同归于尽了?
我没有着急抛出这个疑问，继续和梁金雄打听着关于凶手的事情，不过这之后他没再透露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，基本上就是绕着圈子对凶手进行谩骂。
不知不觉间，半个小时过去了, 我看见刑警大队的同志陆续撤出了现场。
这么快就勘验完了?
刘所，我看这里暂时也没什么我能做的, 出了这种事，村里好多事情等着我处理，我先走一步?
没问题梁村, 不过回头肯定还要再找你们联社调查些具体情况，到时候还要打扰你们。
梁金雄口中连连答应着，告辞离开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