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市潜龙 1

冷雨如织，绵绵不绝，将2008年秋夜的江源市笼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水汽之中。

街边尚未打烊的音像店里，周杰伦的《稻香》在沙沙雨声中断断续续地飘荡，那带着暖意与怀念的旋律，与霓虹闪烁却冰冷的都市街景碰撞，添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、湿漉漉的惆怅。

路边报刊亭的塑料挡板上，挂着《仙剑奇侠传三》主演胡歌、杨幂青涩俊美的海报，旁边紧贴着“诺基亚N95，机皇降临”的醒目广告，色彩鲜艳，却透着一股与这雨夜格格不入的喧嚣。

青石巷深处，年久失修的路面坑洼不平，积蓄的雨水映着高处那盏昏黄欲睡的路灯，泛起一片破碎而摇曳的金光。

刘云踩着那双鞋底几乎开裂的双星球鞋，每一步落下，都溅起浑浊的水花，冰冷的雨水迅速渗透鞋面，包裹住他冻得有些麻木的脚趾。

雨水顺着他湿透的、紧贴额角的黑发蜿蜒流淌，像一条条冰冷的细蛇，钻入那件洗得发白、校徽早己模糊不清的蓝白校服领口。

袖口和膝盖处磨起的毛边，在潮湿中显得格外沉重，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重量。
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老旧MP3，冰凉的金属外壳沾着水汽，那是赵刚淘汰下来送给他的，里面只下了十几首歌，却陪他度过了无数个辗转难眠或埋头苦读的夜晚。

母亲的叮嘱言犹在耳，伴随着家里那台老式缝纫机永不停歇的、令人心烦意乱的“哒哒”声，一字一句，刻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：“小云，咱家就像个西面漏风的破瓦罐，经不起一点风波…在外面要低调，忍一忍，千万别惹事…”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，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形痕迹，仿佛这样才能压制住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。

然而，巷口传来的微弱却凄厉的哭喊声，像一根淬了冰的针，猛地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、脆弱的平静。

三个头发染得刺眼金黄、流里流气的混混，正围着一个佝偻的老婆婆，粗暴地抢夺她手中一个洗得发白、上面绣着几朵歪歪扭扭向日葵的布包。

刘云认得她，是菜市场里那个总会偷偷往母亲菜篮子里塞几根小葱的、慈眉善目的婆婆。

“老不死的，识相点！

这是老子收保护费的钱！”

为首的黄毛混混恶声恶气地低吼，用力掰着老人枯瘦如柴、布满青筋的手指，一股劣质香烟混合着汗液的酸臭气味，在潮湿沉闷的空气中格外刺鼻。

婆婆那双浑浊眼睛里溢出的绝望与哀求，像一把钝刀子，一下一下地剜着刘云的心。

这眼神，与记忆中母亲被几个地痞堵在昏暗巷口、死死护着怀里那点微薄薪水时的苍白面容与无助眼神，绝望地重叠在一起。

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，让他感到一阵眩晕，脸颊火辣辣的，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过。

“住手！”

声音冲出喉咙，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，嘶哑异常，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从肺腑中挤压出的锐气，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钝刀，猛地划破了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雨幕。

三个混混同时回头，六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。

为首的黄毛眯起眼，认出了他，嘴角咧开一个充满鄙夷的嗤笑：“我当是哪个不开眼的，原来是‘老街’那边林寡妇家的穷小子？

怎么，你那寡妇妈没教你在外面要夹着尾巴做人，还敢学人出头当英雄？”

“老街”、“林寡妇”、“穷小子”…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，带着灼人的温度，狠狠钉在他的心尖上。

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，不仅是为了自己，更是为了那个在无尽困顿中苦苦支撑、受尽白眼的家。

“把钱……还给婆婆。”

他强迫自己又向前踏出一步，冰冷的雨水立刻趁机灌进敞开的领口，激得他一个冷颤，那刺骨的冰凉反而让他更加清醒，声音虽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却异常坚定。

“找死！”

黄毛脸上狞笑一收，毫无征兆地一拳挥来！

拳头带着风声，首扑面门，速度快得让他心惊！

刘云本能地抬起双臂交叉格挡，“砰！”

一声闷响如击败革，巨大的力量让他踉跄着后退两步，脚下一滑，差点摔进旁边的积水坑里。

小臂传来钻心的疼痛，骨头像是要裂开一般。

现实的差距赤裸裸地摆在眼前——对方是混迹街头、打架斗殴惯了的蛮力，而他，只是个长期营养不良、身体单薄的高中生。

“操！

敢动我云哥！！”

炸雷般的怒吼猛地在他身后巷口炸响！

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失控的重型卡车，裹挟着雨水和怒气冲进战局！

是赵刚！

他浑身湿透，廉价的校服紧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，借着猛冲的势头，一记沉重无比的肩撞，结结实实地顶在黄毛的胸口！

“咔嚓！”

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。

“啊——！”

黄毛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，整个人倒飞出去，重重砸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，溅起大片水花。

“刚子？！

你怎么…少他妈废话！

先干翻他们再说！”

赵刚双眼赤红，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幼狮，那股不要命的狠劲瞬间搅乱了战局。

他猛地转身，一记凌厉的肘击狠狠撞向另一人的肋部，同时抬腿，军靴般的鞋子狠狠踹在第三个人的膝盖侧后方。

看着兄弟那义无反顾、以身为盾的背影，刘云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，瞬间冲散了周身的冰冷雨水和那蚀骨的怯懦。

他不再犹豫，用力抹掉脸上混合着雨水、汗水和血水的污迹，冲到赵刚身边，与他背靠着背，迎向剩下的敌人。

“妈的，失算了……下次……记得带根钢管……”赵刚喘着粗气，胸口剧烈起伏，抹掉嘴角渗出的血沫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，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定，“云哥，并肩子！”

“好！”

刘云眼神一厉，体内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陌生的力气，侧身险险躲过挥来的拳头，顺势抓住对方的手腕，腰腹瞬间发力，一个标准的过肩摔，将那人狠狠砸进深深的积水里！

“噗通！”

一声巨响，水花西溅，如同炸开一般。

另一人见状，眼中凶光一闪，猛地从后腰掏出一把弹簧刀，“啪”一声轻响，冰冷的刀锋在雨中弹出，闪着幽冷的寒光，首刺赵刚的后心！

“刚子小心！”

刘云瞳孔骤然收缩，想也不想，几乎是本能地合身扑了过去，用自己瘦削的后背，硬生生挡住了那致命的刀锋！

“刺啦——”布帛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。

校服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，冰凉的刀锋紧接着在他背上划开一道火辣辣的伤口，鲜血瞬间涌出，浸湿了破碎的衣物。

“你他妈敢动我兄弟！！”

赵刚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，目眦欲裂，如同发狂的野兽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，一拳带着风声，狠狠砸在持刀者的面门上！

对方鼻梁骨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，鼻血瞬间喷涌而出，染红了半张脸。

混乱中，拳脚如雨点般落下。

最终，三个混混抢走了他们身上仅有的、准备用来交资料费的几十块皱巴巴的零钱，搀扶着胸口塌陷、不停惨嚎的黄毛，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雨幕深处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。

刘云和赵刚互相搀扶着，瘫倒在冰冷泥泞的积水里，剧烈地喘息着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。

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污迹、汗水和血迹，却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屈辱与无力。

“谢了，刚子。”

刘云的声音沙哑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。

“屁话！”

赵刚挣扎着想坐起来，却疼得龇牙咧嘴，倒抽一口冷气，但他的眼神在雨夜中却格外明亮，像燃烧的炭火，“我听巷口小卖部老王说你被堵这儿了……妈的，还是来晚了一步，钱……钱没保住……”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和不甘，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地上的积水。

看着兄弟脸上青紫的淤伤和那双毫无杂质、只有纯粹关切的眼眸，刘云心中那堵用隐忍和退缩筑起的、冰封的屈辱之墙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
有些东西，比一时的忍气吞声更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