虫噬万界

清晨，李高利被一种诡异的、遍布全身的僵硬感憋醒了。

那感觉，像是被浇筑在了一个尺寸完全不匹配的水泥壳子里，每一寸肌肉、每一个关节都被无形的力量束缚、拉伸，变得陌生而迟钝。

呼吸变得异常艰难，胸腔仿佛被巨石压住，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，吸入的空气也带着一股沉闷的、类似陈旧木屑和金属混合的怪味。

“怎么回事？我被绑架了？苟曹的保安呢？” 恐慌的念头如同冰锥，瞬间刺穿了他残存的睡意。

他费力地、几乎是撬动般睁开了沉重的眼皮。视野里先是一片混沌，只有一片模糊的、带着密集网格状纹路的暗红色，像是透过一层沾满油污的红色玻璃纸看世界。

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——或者说，完成了一次类似眨眼的眼部动作。视野才如同老旧的电视机信号般，缓慢而艰难地逐渐清晰起来。

映入“眼帘”的，不再是他那熟悉得闭眼都能描绘出裂纹走向的天花板，而是……他自己那张因为单身独居而略显凌乱的床单。

只是此刻，这蓝白格子的床单在视野里被放大了无数倍，棉布的经纬纤维粗壮得像一条条缆绳，昨夜不小心掉落的饼干碎屑宛如一块块巨大的岩石，散布在“缆绳”编织的峡谷之间。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织物缝隙里积攒的微尘，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晨光中，如同雪片般显眼。

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，瞬间攫住了他那颗（假设还在原位的）心脏，并且迅速冻结。

他试图扭头，看看四周，这个平日里轻松无比的动作此刻却遇到了巨大的阻力。颈部（瓢虫的颈部应该被称之为什么呢？）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“咔吧”轻响，一股巨大而不协调的力量从身体各处传来，仿佛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抗拒大脑的指令，各自为政。他凝聚起全部的意志力，努力向下看去——

视线艰难地越过一个巨大、光滑、呈现出极其鲜艳的、近乎警告色的朱红色圆弧形隆起。那隆起的弧线流畅而夸张，像半个被精心抛光过的红色球体。

弧壳的边缘，是一圈醒目的、宽度均匀的黑色边框，而在那耀眼的朱红色甲壳上，七颗圆润的黑斑整齐地点缀着，三对分布在两侧，一颗独立的位于靠近头部的中央位置。这些黑斑并非黯淡无光，反而闪烁着一种油腻而坚硬的、类似钢琴漆或是某种合金的冷冽光泽。

这不是人类的躯体。这甚至不是任何他认知中正常生物的躯体。

他，李高利，二十三年人生轨迹平凡得扔进人海就瞬间被淹没的标准社畜，按部就班地上学、毕业、找工作，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当着一名不起眼的职员，每天最大的烦恼是早高峰的地铁和永远也做不完的PPT——就在这样一个看似与往常毫无区别的清晨，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……目测直径绝对超过三米的七星瓢虫。

“至少……体型还挺大…” 一个完全不合时宜、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念头，在他几乎停止运转的大脑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。

随即，大脑彻底宕机。恐慌不再是潮水，而是瞬间化为了实质的冰海，将他整个意识彻底淹没、冻结。

他拼命地想挥舞手脚，想从这诡异的姿势中站起来，但熟悉的双臂双腿仿佛从未存在过。取而代之的，是六条细长、多节、覆盖着细微绒毛和更小甲片的、此刻正在空气中无助而混乱地划动着的节肢。

它们彼此纠缠，互相绊磕，完全不听使唤。

那巨大而沉重的弧形背壳，像一口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、倒扣过来的朱红色巨锅，将他死死地按压在已经有些变形的床垫上，任凭他那六条“新腿”如何拼命发力，整个圆滚滚的虫身也只是徒劳地、笨拙地左右晃动，发出与床单摩擦的“沙沙”声，活像一只被翻了面的、等待命运裁决的乌龟。

“我靠！这他妈是什么噩梦！！快醒过来！醒过来！” 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，试图用意志力驱散这荒诞的景象，“我这辈子都没瓢过，怎么会变成瓢虫呢？”

然而，回应他的，只有从他自己这具虫躯某个部位发出的一连串细微、短促、意义不明的“窸窸窣窣”声，像是甲壳摩擦，又像是某种微弱的虫鸣。

绝望，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藤蔓，一点点地从冰封的心底滋生出来，缠绕上他的意识，越收越紧，几乎要让他窒息（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来的肺）。

时间失去了意义，可能过去了十分钟，也可能过去了一个小时。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海啸，来得猛烈，去得也只剩下满目疮痍的疲惫。

终于，在那片荒芜的疲惫之中，一种更加荒诞的、破罐子破摔的念头，如同沼泽里的气泡，慢悠悠地冒了出来。

‘行吧……’ 他麻木地，近乎格式化地想着，‘事已至此，先吃饭吧……不对，我这样该吃什么？树叶？蚜虫？’ 他打了个寒颤（瓢虫真的能打寒颤吗？）

赶紧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。‘至少……以后不用再纠结每天穿什么衣服了，红色时装最起码是个新年皮。也他妈不用再挤那能让人双脚离地悬浮前进的早高峰地铁了，我这体型，地铁门都进不去。’

这自我安慰苍白得可笑，甚至带着一股浓浓的苦涩。当务之急，根本不是考虑未来，而是如何先从这四脚朝天——不，是六脚朝天——的窘境里翻过来！

一直这个姿势，别说未来，他可能连今天下午都撑不过去，饿死或者憋死在这张床上，成为一则有史以来最离奇的社会新闻素材。
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如果瓢虫有所谓“深吸一口气”这个动作的话，他大概做了。

然后，他开始集中全部精神，尝试协调那六条各自为政的细腿。他回忆着小时候看动物世界时，昆虫爬行的姿态，试图模仿。

六条节肢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，像是六只不协调的船桨，拼命地在床单这艘“小船”上划动。

借助着床单那点微不足道的摩擦力，整个圆滚滚、沉甸甸的身体，开始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声响，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原地打转。

如果有哪个拿着鞭子、童心未泯的老人从这里路过，也许会忍不住抽上两鞭子，回忆一下抽陀螺的童年乐趣。

“靠！这到底有什么用！转圈能把我转正吗？” 在徒劳地、晕头转向地转了将近大半圈之后，李高利精疲力尽地停了下来，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。

这具身体，根本就是一个设计出来专门用于搞笑的刑具。
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挣扎，准备听天由命之时——

一个冰冷的、毫无感情起伏、甚至无法分辨性别和来源的声音，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，如同在空寂的山谷中投下的一颗石子，清晰得不容置疑：

检测到异常空间‘扭曲花园’泄露事件影响个体。

个体编号：1919810。

变异形态：巨型七星瓢虫（成年体）

当前状态：稳定（生理），混乱（精神）。生存概率评估：17.3%。

李高利的六条腿，连同那两条原本蜷缩在胸前的、更短小的前肢（他刚刚才发现它们的存在），同时僵住了，仿佛瞬间被冻结。异常空间？扭曲花园？泄露事件？生存概率？这一连串听起来既科幻又危险的词汇，是什么劣质网络小说里的设定吗？怎么会出现在他平凡得掉渣的现实里？

还没等他消化这突如其来的、信息量爆炸的提示，那个冰冷的声音毫无停顿地继续道：

你已被‘扭曲花园’的力量污染，生命形态发生不可逆畸变。现有两个选择：

选择一：成为异常空间‘深渊回廊’所属契约者，接受空间发布任务，积累功勋。功勋可用于兑换资源、强化能力，并在功勋积累至一定程度后，申请形态重构，有望恢复人类形态或晋升至更高阶生命形态。

选择二：拒绝契约，以当前变异形态生存，自生自灭。‘深渊回廊’将不再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与庇护。

一连串的信息如同重锤，砸得李高利头晕眼花，复眼视野里的世界仿佛都在旋转。但与此同时，一丝微弱的、却真实存在的曙光，在他那无比绝望的心灵中，照出了一片光明的陆地。

重新变回人类？还是像只真正的虫子一样，在床底下、或者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度过注定短暂且悲惨的余生？

更何况，他这种直径三米的七星瓢虫，就算想藏，又能藏到哪里去？一旦被人发现，等待他的不是被当成怪物打死，恐怕就是被拖进某个秘密实验室切片研究。

这还需要选吗？

“我选一！” 他用尽全部意念，在脑海中对着那个冰冷的声音来源疯狂地咆哮，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、愤怒和希望都倾注其中，“我成为契约者！快把我变回去！或者至少告诉我该怎么做！”

契约确认。契约者1919810，欢迎加入‘深渊回廊’，你的引导程序已激活。

声音落下的瞬间，李高利立刻感觉到了一丝不同。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气流，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，凭空出现在他圆滚滚的虫躯下方，轻柔而稳定地托住了他。这股力量并不强大，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那沉重的背壳对床垫的压力，也让他失衡的重心得到了一丝微妙的调整。

紧接着，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。一股陌生的、不属于他人类记忆的本能知识，如同涓涓细流，被直接注入到他的意识深处。

那是关于如何协调这六条别扭的节肢，如何感知身体各个部分的角度和力量，如何利用甲壳的形状和重心进行移动……属于这只“巨型七星瓢虫”的、无比基础却又烙印在基因里的运动本能，正在发挥应有的作用。

他下意识地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遵循着这股新获得的本能。几条细长而多节的腿不再胡乱划动，而是如同精密的机械臂般，调整角度，找准支撑点，然后猛地同时向一个方向协调发力。

噗通。

一声远比之前尝试时要沉闷得多的巨响，沉重的虫身终于借助那股微妙的气流和自身协调的发力，猛地翻转了过来！坚硬的朱红色甲壳边缘与柔软的床垫接触，甚至砸出了一个明显的凹坑。

世界，在他那由无数小眼组成的复眼中，瞬间颠倒，然后又恢复了“正常”。虽然视野依然低矮、宽广且带着网格状的畸变，色彩也似乎与人类时有所不同，但至少，他不再是那个可笑的、仰面朝天无助舞动节肢的姿势了。

他成功了！他依靠自己的力量翻了过来！

李高利站在一片狼藉、布满褶皱和压痕的床单上，六条腿深深地陷入柔软的床垫中，稳固地支撑着庞大的身躯。

他尝试着动了动那两条更短小的前肢，它们灵活地开合着，似乎用于处理更精细的操作。

他感受着甲壳外部空气的流动，感受着节肢末端与织物接触的细微触感，感受着这具身体内部那种低沉而持续的、属于昆虫的生命律动。

滑稽、恐怖、怪异的圆壳之下，一双结构复杂的复眼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，那光芒中混杂着残余的惊恐、新生的困惑、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，以及对于那所谓的“深渊回廊”和“任务”的深深忌惮与一丝微弱的期待。

属于人类李高利的平凡人生，在那一刻彻底宣告终结。而属于虫躯契约者李高利的、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“虫生”，就在这张凌乱的床上，伴随着一个冰冷的提示音和一次艰难的翻身，正式拉开了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