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物中的余温

南方的初冬，雨总下得黏稠而阴冷。

灰色的天空压着小城的轮廓，连平日里喧闹的街巷都陷入了某种默哀般的寂静。

林未穿着一身临时买来的黑色西装，站在殡仪馆偏厅的角落。

西装有些大了，肩线垮塌着，衬得她愈发单薄。

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雨水混合的沉闷气味，前来吊唁的亲朋低声交谈，目光偶尔落在她身上，带着怜悯，也带着一种审视——这个常年在外、如今突然归来的女儿，该如何面对父亲的猝然离世。

她的目光穿过稀疏的人群，落在了轮椅上的爷爷林正国身上。

爷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，那是他仅有的、能穿出来见客的衣服。

一个月前的中风，彻底击垮了这个曾经精干的老人，右侧身体僵硬地瘫在轮椅里，像一尊半融化的蜡像。

有人弯腰对他说“节哀”，他只是努力地抬了抬眼皮，嘴唇翕动着，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，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。

他的左手死死攥着轮椅的扶手，手背上嶙峋的筋骨凸起，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对抗着身体的失控和内心的滔天巨浪。

林未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。

父亲林建军的遗照摆在灵堂正中央，照片上的他咧着嘴笑，是那种常年在外奔波、被风雨磨砺出的、略带憨厚的笑容。

这笑容如今凝固成了黑白两色，讽刺地注视着这场因他而聚、却又与他早己无关的仪式。

葬礼流程机械地进行着。

鞠躬，答礼，听悼词。

悼词里说着父亲生前的勤劳、朴实，是家里的顶梁柱。

林未听着，只觉得那些词语空洞而遥远。

顶梁柱？

是啊，这根柱子常年在外，与她的联系大多是通过每月定时的汇款单和电话里千篇一律的“生活费够不够？”

“注意身体”。

童年时那次激烈的争吵——父亲冲着爷爷吼出“你这辈子就毁在‘忍’上”，然后摔门而出的画面，反而成了她对父亲最鲜活的记忆之一。

至于爷爷，那个沉默寡言、只知道摆弄旧木头的老人，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，更像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板。

仪式终于结束。

人群渐渐散去，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更深的寂寥。

林未推着爷爷的轮椅，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。

轮椅的轱辘发出单调的“咕噜”声，碾过地上的积水，也碾过两人之间厚重的沉默。

路过巷口时，爷爷突然用力地拍了拍轮椅的扶手，左手艰难地抬起，指向一个方向。

林未顺着望去——那是“正国修复铺”的木质招牌。

风雨侵蚀多年，“正”字掉了半边，只剩下一个残缺的“止”，显得格外落寞。

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A4纸，打印着“暂停营业，归期不定”，字迹是爷爷中风前惯有的工整楷体。

林未想起父亲生前在电话里，每每提到这个铺子，总是不耐烦地说：“别管那个破铺子，没用，趁早关掉算了。”

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。

这个“破铺子”，似乎总横亘在他们家三代人之间，像一个解不开的结。

爷爷的手还在固执地指着那个方向，然后，他颤巍巍地伸出左手，拉过林未冰凉的手，在她摊开的掌心里，一笔一划，慢慢地写了一个字。

那是一个“铺”字。

笔画简单，却因为老人手指的颤抖和用力，显得格外深刻。

掌心传来的粗糙触感和微微的痒意，让林未心头一颤。

她看着爷爷浑浊却异常执着的眼睛，那里面有一种她看不懂的、近乎哀求的光。

雨丝飘在脸上，冰冷。

她沉默了几秒，终究还是调转了轮椅的方向，推着爷爷，朝着那个老院，朝着那个“破铺子”，缓缓走去。